——
(接上文)
“我……是谁……”
蓝眼睛的男人沉吟出声,他疼痛难耐地捂住后脑,金发在晃动中闪烁着一点银亮。
疼得几乎要爆炸的脑袋似乎在提醒着他:有什么十分重要的记忆被他遗失了。
他不清楚那究竟是怎样的记忆。
只是一开始回忆,那只按在脑袋上的手就猛然攥住了他自己的头发。
脑海里闪烁着马赛克般的光斑,明灭闪动间,男人的耳边似乎从极其遥远的地方,传来了一声又一声模糊的斥责——
说是“斥责”也不太准确。
“我是谁……?”
吓了一跳的老店主把他拉到高脚凳上休息。
男人依然在辨别那些穿过他的耳膜,在他空空荡荡的颅骨里撞击的声音。
回环往复,这些缥缈的声音如有实质地闪烁着白光。
仿佛白色鸽子陡然震动的乱羽,纷纷扬扬在他大脑里吵闹,语速异常急切,以至于像某种愤怒的斥责——
【Rebel……】
【一只鸽子!长满洁白的羽毛,我是一只鸽子!】
【去当这个世界上最普通最自由的人!!哪怕去当个流浪歌手,乞丐!!!】
“Hey.”
老店主给这位胡子拉碴的年轻人倒了一杯白葡萄酒,大力拍上他的肩膀,“,bro?”
名字……
男人像是从某种无垠的疼痛中抽离出来,他似乎没有完全听懂老店主的问话。
只是在对方露出询问的表情后,肌肉反射地勾起唇角,这个动作却显得有些卡顿。
他微微蹙起眉,唇边的弧度停滞一瞬,终于遵循本心地,重新露出迷惘无措的神情来。
老店主还在等待他的回答,男人张了张嘴,下意识从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回声中,随意抽取了一线喑哑——
“我叫……唐泰斯……”
“唐泰斯……我也许,叫唐泰斯……”
——【你亲爱的朋友-基督山伯爵爱德蒙·唐泰斯:人类的一切智慧就包括在这四个字里面了,那就是“等待”和“希望”。】
书页的结尾,最后一句话像一行拖曳到白昼的电线。
闻人清和合上了这本名著,连同那句被他反复咀嚼的话:“等待和希望”。
“老板,您已经将这本书看了很多遍了。”
西装革履的特助从副驾驶上转过头,低声询问坐在后面的男人:“需要我联系人将您藏书室里的其他书取来吗?”
闻人清和将那本烙着《基督山伯爵》花体金印的书放到膝盖上,侧头看向窗外渐渐稀释的晚霞,喉结轻滚:“不用。”
日沉天际线,男人沉稳俊雅的面庞晕染了一层橙紫色的阴影。
他没有再开口说话,只是在前面的助理将文件递过来时,低头迅速签下一行飘逸流畅的行楷,又在最后一个笔画写下前停了笔,若有所感——
“今天几号了。”
特助:“十九号,今天周四,老板。”
“嗯。”
闻人清和点头,悬停在半空中的钢笔笔尖再次落下,将他自己的名字完整地写在签名处。
接着,又抬头朝前方看去——
特助已经从善如流地翻开备忘录:“今晚八点回老宅参加老夫人的生日宴,明天早上七点您有一场项目晨会,是和非洲那边的清洁技术基金负责人讨论成本优化方案,八点四十有一场媒体合作访谈,对了,这次访谈是盛氏牵头的,节目流程与发言稿我已发送到您的邮箱。”
闻人清和听着,眉目无波无澜。
“访谈结束后,全息技术研发部的几个年轻人还希望和您见一面,不过明晚七点您还要参加一场货运联盟方举办的慈善晚宴,我就将与他们的见面推迟到晚上十点了。”
他提醒道:“对了老板,本次您捐赠的慈善拍品清单已经发送到您的邮箱,需要您再最终确认一下。”
闻人清和听着:“就——只有这些?”
助理有些迟疑,低头又重新确认了一下安排:“……是的老板,请问您还需要添加或更改行程吗?”
“——不用,就这样吧。”
日理万机的总裁摇摇头。
“好的。”
说完,闻人清和扣上钢笔的笔盖,他重新偏过头望着那一点一滴流入市井街道与居民楼里的夕阳。
看着那些骑着车行色匆匆的人们,不知怎么,闻人清和莫名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若有若无的怅然从他心脏深处冒了出来。
不明显,只是令人忽然感到了一些,难以言喻的,无聊。
——“啊!”
“你是一把剑,我就是你的盾,你刺入我的胸膛,就能听见我痛哭的声音——啊!这是爱情的疼痛……”
端着搪瓷茶杯的重案组组长披着大衣,坐在法医解剖室门口。
他一言难尽地看着证物袋里的笔记本:“爱情还整出疼痛来了?啧,又是个写诗的——这年头,诗人不好当啊。”
过了实习期的小警员正帮着做尸检记录,听见自家组长嘬着牙花子念得磕磕绊绊,忍不住说:
“头儿,不是诗人,是爱情——爱、情,这叫爱越深痛越深……哎不是,头儿,怎么再好的诗从你嘴里读出来味道就不对呢?”
“你给我上一边儿去。”
老组长吹胡子瞪眼,脖子一梗,手里的证物袋“哗啦”作响:“你懂啥是爱情?个小屁孩,毛还没长齐还爱情。”
“咋了嘛,我现在有工作有工资,咋地还不能幻想幻想爱情?”
“哎呦美得你。”
脾气暴躁的老组长做出一脚蹬的姿势,语气沧桑残忍地:“想要爱情你考啥公安局啊,直接考民政局多好——瞧瞧咱楼里你那些打光棍的老哥哥,拉出去都能组成一个连了。”
他站起来,抖抖身上的外套:“小子,想在咱们重案组谈上恋爱,你且熬着等咯……”
说完,历经风霜的老组长抬抬下巴点了点毒化检测柜上贴的名牌:
“熬得过去,诶,那就能跟你谢哥一样,荣升咱组里第一黄金单身汉,回头你谈上恋爱,我请示支队长,给你放长假——”
小警员挠挠脑袋:“可是……谢哥已经放长假了呀。”
老组长一秒瞪圆眼珠子:“啥?!”
他倒吸一口浸满福尔马林的空气:“那臭小子有人要了?!”猛拍巴掌:“哎呦?菩萨显灵了!”
“头儿,你在这地方谈唯心主义真的好吗。”小警员表情复杂,“人谢哥还没有谈好不好,听说是要去追人啦。”
他回想起在警局门口偶然见到谢共秋的那天,男人那垂眸看着手机,轻轻扬起唇角的模样,忍不住心里大喊“夭寿”,“人家谢哥是直接跟副局打的申请,把今年一整年的休假都划掉啦——”
小警员捧脸幻想:“头儿,等谢哥回来咱法医室这灯是不是能变长明灯了,以后出夜警回来再也不怕找不到人做检测了!”
“嘿!”
老组长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,声如洪钟:“你想直接累死他啊?”
骂完,又眯起眼睛举起搪瓷杯,慢悠悠吹掉飘起的白雾,摇摇头咂舌感叹:“啧啧,哎呀,年轻啊,爱情啊……”
——“爱情,是‘LolotoLolo’中最不值一提的附属品。”
宽阔明亮的会议室里,身着浅灰色西服套装的陈聆枫抬起右手,屈指“叩叩”敲了敲桌面。
她目光直视着前方巨大的投屏屏幕,这句仿佛结案陈词一般的结束语一出——
屏幕对面的圆桌两旁,神情各异的中年男人们都纷纷松了口气,他们不动声色地彼此交换眼神。
不出意料的,这些董事们的眼睛里情绪复杂。
除了对这位学生会长雷厉风行的讶异和忌惮,更多的,对她今天提出的这“痴心妄想”方案的不屑和可笑。
“我希望诸位好好考虑一下我所说的话。”
陈聆枫慧眼如炬,她看得出来这些高高在上的决策者在客气之余对她展露出的不耐,但她神色如常:“我知道,这个决定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,但是,我也要提醒各位——”
她两只手臂放在桌面上,十指虚虚合上朝前推出,眼睛里仿佛奔过千军万马,语气不疾不徐,却似乎落下了万钧之力:
“根据山海重大决策复核条款,本人作为学生会会长与持股百分之三十七的持股股东,有权对‘LolotoLolo’活动决议提出合理性质疑。”
此话一出,对面瞬间哗然。
稳坐如山的老董事们面面相觑,霎时如坐针毡:“百分之三十七?!她什么时候——?!”
“谁?谁是股东——她什么时候成了股东之一?!”
“这是怎么回事!”
听着对面窃窃私语的噪音,陈聆枫慢慢靠回座椅中,她拉开办公桌旁的第一只抽屉,从里面取出一枚银色的小U盘:
“当然,后期在核对过诸位的大家的持股分成后,我也有资格改组委员会,激活山海沉寂已久的追责条款。”
陈聆枫云淡风轻地把玩着手里的小U盘,眼底沁出些许并不温暖的笑意。
她看着对面风云变色的人们:“那么各位‘领导’,今天的报告会就到这里吧。”
她将U盘插到电脑上,点击里面的文件并多选发送,一边随口道:“别忘了会后及时查看邮箱。”
滴——
各色嘴脸在熄屏的一瞬间黑了下去。
陈聆枫泰然自若地放下手里的东西,举起手臂,闭上眼睛更泰然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——
“什么U盘?”
咚。
“嗷!”
脑袋上挨了一个爆栗,咬着甜筒的女孩“咔嚓”咬碎了甜筒外的脆壳。
三分疼演得像七分疼,试图混淆视听,她捂住脑袋,幽怨且不敢置信地看向身旁还举着手的年轻男人:“哥!你打我干嘛?”
容貌温润隽俊的男人盯着她:“还想蒙我。”他面无表情:“陈聆枫那U盘哪里来的?是不是你给的?”
“……”
女孩一噎,眼神瞬间躲闪起来,低头闷闷咬着甜筒不吭声了。
被她唤作“哥哥”的男人“啧”一声放下手,不准备就此放过她:“先前是谁跟我保证的?说自己绝对不参与不过问,嗯?谁说的。”
外面的航站楼已经发出中英双语的播报声,等候室里没有即将分别的不舍与惆怅,只有僵持的沉默。
沉默得像今夜的康桥……
花祈夏低头点开邮箱,把那里面无数封来自“朴”的邮件删除。
她对里面那些或好声好气或威胁恐吓的文字视若无睹,再多的内容也不过一个目的——因为她的反驳论文,导致对方的调研资质现在要被重新核查;对此,花祈夏屈尊降贵回了一字——
【该】。
“花、祈、夏。”耳边传来字正腔圆的嗓音。
“哎呀我!我我我行了吧。”
花祈夏收起手机连连点头,索性破罐子破摔,把手里的甜筒塞到她哥手里,顺便从书包里摸出一张纸擦手,“我我我,我给的行了吧,你打我呀打呗打呗打呗~”
年轻的男人站起来,从座位上提起女孩的背包:“你往那U盘里面放了什么。”
“其实也没什么。”
花祈夏语气轻松,她看着不远处开始朝同一个方向行进的旅客,带着些可疑的敷衍加快了语速:
“唔……你可以当做是现代纪实,咳咳,报告文学——哦对,我还录了个视频,就说了说我和那谁在庄园的遭遇经过——搞大事之前总要先舆论定调嘛,这不还是你教给我的?”
男人:“你——!”
“哎呀糟糕糟糕,来不及了来不及了。”
他还没来得及开口,花祈夏竟然就一把抢过了他手里的书包,顺便把擦完手的纸塞进他手里“待会儿帮我扔一下啊!”
离别的情绪来的转瞬即逝,站在原地的男人还没有反应过来,女孩已经挎着书包跑到了检票口。
她在人群之中匆匆转头,咧开嘴跳着朝他招手:“我走啦哥!”
“等等!等等——苞——!”
男人反应过来立刻大步追上去,女孩灵活的身影却已经消失在人群中。
“苞苞……!”他怔愣地站在原地,仿佛被冻住了一样,直到大厅里回荡起一阵又一阵广播声——
“登机口现已关闭,停止登机。”
他终于,从凝定的动作中艰难地抽离出来,又停顿了一会儿,抬脚,沉默着朝柜台边的垃圾桶走去。
在抬手丢掉纸巾时,年轻的男人忽然眸光一凝。
他发现纸巾上似乎写着些什么。
小心地展开那张沾着甜筒奶油的纸巾,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洇着黑色水笔的字迹——
【哥,我走啦!(背上我的小包袱.jpg)】
【不想搞得哭哭啼啼的,所以如果待会儿我忽然一个箭步冲出去,你可不要怪我哦,我实在不想和你告别才这样的……说不定我到了飞机上就会哭了,唉,我肯定会哭的,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估计已经在偷偷摸摸擦眼泪了。】
【哦对了,如果你也哭了请自拍给我,谢谢。】
【(刚才在卫生间偷偷写的,时间紧迫你凑合着看哈)哥,骄傲不?你妹妹居然通过了选拔诶!要去贼拉牛掰的教科文组织实习了诶!这下是不是做梦都要为我笑醒啦?(嘿嘿我就知道!)(如果笑醒了请自拍给我,谢谢×2)】
【咳咳,说点儿正经的(纸巾太小了地方不够用了!)——哥,其实我一直希望,你也是一个这样的哥哥。】
【我不要你是一个永远保护妹妹的盛修,也不要你是抵抗压力、永远为其他人着想的盛修,我希望你是爱自己的,你是自由的,如果你愿意当盛修,我会好好努力,将来有一天可以成为你追逐自由的支柱和底气,如果你想当花朗,我也希望你是一个自由的花朗。】
【总之就是,做你自己就好啦——那就这样吧,实在没有位置供我长篇大论了呜呜……哥,一年后见——不过你也可以飞来F国看我(毕竟我飞回去机票也挺贵的嘿嘿)】
轻飘飘的纸巾翻过去——
【记得帮我喂鸽子!如果我回来发现有一只鸽子少了根羽毛,我就不给你带纪念品(划掉),不对,我就把给你背回来的纪念品送给别人(划掉),也不对——哎呀,算了,反正你得给我照顾好它们啊,踏踏实实等我回来!!呀哒!!】
“小骗子……”
他看着看着,呛出了一声低低的咳嗽,男人抬起头,看向落地窗外那只收起起落架,飞向了万里云层的飞机。
花朗笑了,他的眼前却被一片湿润模糊。
航站楼外阳光刺眼,那个所有人苦苦祈愿的夏天,终于来了。
www.a9eef.icu。m.a9eef.icu